每周一本书《时间的代价》“我们不只是读书,我们是在一点点接近那个更清晰的自己。”
在现代金融社会中,“利息”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:贷款要付利息,储蓄能得回报,投资要看年化。这一看似冰冷的经济术语,背后却隐含着对人性、时间、信任与制度的深层判断。
时间偏好:人类不信任未来?
18世纪法国思想家涂果(Turgot)和19世纪奥地利经济学家庞巴维克(Böhm-Bawerk)先后提出了“时间偏好理论”:人类天生倾向于即时满足,更重视眼前的快乐与资源,而不是遥远的未来。这一偏好决定了个体会为“未来的回报”打折,从而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利息。
简言之:利息就是“未来要贴现”的代价。
更近现代的心理学家丹尼尔·卡尼曼(Kahneman)通过行为经济学进一步揭示:即使面对等值回报,人们也倾向于选择立刻得到的小额奖励,而非未来获得的更大利益。这种“即时满足”的心理,是人类数万年进化中的生存本能,在物资匮乏、风险难测的时代格外显著。
所以,人们为“借用未来”而付出利息,是对不确定世界的理性回应。
如果我们对未来足够有信心呢?
这就引出一个反常识的问题:
如果未来足够确定,如果社会有强大的信任结构,如果人类真的相信“明天会更好”——利息是否就会消失?
历史中曾有这样的时刻——新中国成立初期、改革开放初期。在物质极端匮乏、风险高度集中的条件下,人们却能空前牺牲眼前、投身长期建设。这种对未来的“共识性信任”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社会资本,使得“时间偏好”被部分压制。
这说明,时间偏好并非绝对的“人类天性”,而是会被社会信任结构调节的变量。但即便如此,我们依然无法“消灭利息”。
私产结构:利息真正无法消失的根基
如果说时间偏好解释了“为什么要利息”,那么私有财产结构则解释了“为什么即使没有时间偏好,也要利息”。因为只要我们承认“你的就是你的,我的是我的”,那么“借用他人的资源”就意味着稀缺占用。这种占用,即使对未来充满信心,也必须有“代价”——利息就是这种代价的制度性体现。
简言之:
时间偏好 → 决定了利息的存在幅度
私产结构 → 决定了利息的制度必要性
所以,哪怕人类不再恐惧未来,利息也不会消失。我们不能简单地说“人类贪婪”“系统压迫”就产生了利息,而应认识到:它既是对未来不确定性的补偿,也是一种建立在产权逻辑上的制度秩序,受制于集体信任结构的强弱波动。这也意味着:利息不会消失,但它的社会角色与心理逻辑,始终在变动中。
从激情年代到原子化个体:信任结构的百年演化
“未来有没有价值?”这个问题,不仅是心理学命题,更是一个政治经济问题。不同历史阶段的人们,对于未来的态度并不一致。而这些态度,背后隐藏的正是国家与社会之间、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的“信任结构”。在建国初期、改革开放初期,中国都曾经历“高度未来信心”的时代。1950:在战乱与废墟中,国家号召“为下一代打基础”“为子孙后代造福”,人民普遍有“只要努力干,国家一定更好”的共识。1980s:经济特区、下海创业、大学扩招……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积极的“改命”气氛,“今天再苦,明天会甜”成为全民心智模型。
这两个时代的共同点是:
未来不再仅仅是“可能”,而是“确定”,而这种确定性源自于对国家战略方向的高度信任。
人们愿意推迟享乐、牺牲眼前,去追求一个“共同建构的未来”。这是一种集体时间偏好被重新设定的过程。但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后,这种信任结构开始遭遇挑战。
✦ 叙事碎片化传统的“国家叙事”与“个人梦想”之间的连结开始断裂。口号、标语、影视作品逐渐转向“个体情绪化”“微观现实主义”,越来越难以构建“大叙事”。
✦ 知识多元,认知分裂互联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信息自由,同时也带来了共识稀释。同一个政策、同一组数据,不同平台、不同群体的解读天差地别。
✦ 安全感内卷中产阶层焦虑不断攀升,“教育焦虑、医疗焦虑、养老焦虑”逐渐取代了“奋斗逻辑”。不信未来,对“不确定”的恐惧占据上风。
这意味着:“未来信仰”逐渐被“当下焦虑”取代。人们不再觉得“牺牲今天值得”,而是努力抓住眼前的一点点确定性。这就是为什么,当一个城市发放消费券时,仍然有成千上万人抢券、秒杀。不是他们不知道“花的是自己的钱”,而是:
在缺乏长期信心时,个体倾向于捕捉一切“即时兑现”的机会。
消费券成为了一种“象征性信号”:告诉你“还能消费,还值得消费”。它不只是经济刺激,更是一种微型心理托底——替代了对远期经济信心的缺位。
储蓄热背后,是未来的“心理不动产化”据国家统计局数据,2022年中国居民新增储蓄高达17.8万亿元,创下历史新高。这一现象本身并不奇怪,但它与传统经济周期的解释不再吻合。
疫情期间收入不稳定,消费预期下行,储蓄反弹——可理解;
疫情开放后,储蓄并未大幅释放——值得警惕。
人们储蓄的目的正在变化:不是为了消费,而是为了防御未来。
这不是“理性经济人”的计算,而是一种集体性的心理保守主义——
当“未来的回报”难以被信任时,人们开始“保存当前的确定性”。
就像庞巴维克批评时间偏好时指出的:“未来不是被否定,而是被折价。”
这说明:利息不是对未来的期待,而是对现在安全感的补偿。
消费券:一种情绪金融工具?我们再来解读“消费券”现象。为什么300元补贴可以撬动1000元的消费?在经济学意义上,这是“乘数效应”;在行为经济学意义上,这是“情绪金融”。
人们并不是因为理性计算300元券值不值得抢,而是因为:它是一种“权利”;是“我值得消费”的外部确认;是“有人在维持秩序”的象征。
消费券不是钱,是信心。
它在特定语境中,被当作一种情绪激励,一种未来恢复的象征。但这也暴露出问题:如果必须“靠发券”才能激发消费,那消费本身已不再源于内在需求;结构性信任缺失,才需要临时性心理输血。
金融体系的潜在风险:信用结构的“温水坍塌”当“时间偏好”从积极转向保守,当利息不再反映风险补偿,而是反映不信任,整个金融体系的信用锚点也会出现“温水式坍塌”:
房贷提前还款潮:不是因为利率高,而是对长期收入的不信任;
P2P、平台经济坍塌:不是因为项目不合法,而是因为“中介信任机制”无法维持;
股市散户信心崩溃:不是因为估值问题,而是因为“无法预测的政策冲击”。
金融,归根结底是一种时间上的社会共识机制。
当这种共识动摇时,利息就变成了“人们对未来恐惧的度量工具”。
我们正在重建什么?在前文中,我们探讨了时间偏好、利息的深层结构,以及当前社会中集体信心如何逐步滑落为焦虑和保守。但历史从不止于困境。在裂痕处,也恰是光照进来的地方。
国家叙事的升级:从“发展”到“自强”建国初期,中国人的未来信仰建立在集体复兴的共同叙事之上。无数人牺牲当下、选择延迟满足,投身国家建设,只因相信“我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”。而今,尽管时代不同,叙事框架依然在重建:
“百年未有之大变局”,唤起了系统性危机意识;
“做好自己的事”,则转化为系统性信任的再锚定;
“新质生产力”“高质量发展”,重构长期奋斗目标与可见回报路径。
这些语言不仅是政策口号,它们的真实作用是:
让民众把“未来”重新想象为值得等待、可以参与、值得牺牲的目标。
信任机制的新容器:技术—制度—文化的三重锚点数字技术的普及,在某种程度上构建了“即时反馈”系统。无需等待报纸辟谣,社交网络能即时纠偏;分布式账本、数字人民币等技术,降低了对中介的盲信。近年来,从城市更新到低碳经济,从乡村振兴到平台经济整治,中国在治理机制中强化了反馈机制:政策动态调整(如“双减”后的教育市场新态);公共服务可获得性的提升;风险管控与弹性建设并重。早期中国叙事强调“打赢”“光荣牺牲”,是一种工业时代的“压缩成长逻辑”。而当下文化中:更多强调“稳”“韧”“长期主义”;科幻电影中的中国角色,从救世主变成生态建设者;“不躺平,但也不过劳”,成为主流年轻人思维方式。这是一个标志:“未来”不再是高强度动员的召唤,而是可持续愿景的建构。中国正在从“危机的解决者”变成“秩序的塑造者”,从“英雄主义”转向“系统主义”,从“力挽狂澜”变为“润物无声”。
未来未死,信心重启
“未来”从不是一个抽象的时间节点,而是人类共同的心理锚点,是我们对“值得投入”的方向、对“值得等待”的希望、对“值得牺牲”的信仰的总和。
在传统经济学中,时间偏好、利息、储蓄、投资等变量被视作理性个体的自洽选择,但正如我们从历史与现实中看到的那样——
个人理性从来不能脱离集体共识的基础。
我们不会在荒芜的精神土壤中播种未来。
而当下,恰恰是这种精神结构出现了裂隙:物质不再极度匮乏,反而让未来的动力被即时满足所吞噬;信任不再集中统一,反而在信息过载中加速碎片化;行动不再源自共同愿景,而是被短周期的焦虑牵引着向前。我们正在失去一种相信“未来值得”的结构性信心。但这并非不可逆的过程。
正视裂隙,重构共识“物质的富裕”不能自动等于“精神的繁荣”,只有当一个社会拥有能容纳个体差异、能兼顾长期视角、能给人希望的叙事结构时,利息才不会异化为风险的遮羞布,储蓄才不会变成焦虑的自我保护,而“行动”才不会只是盲目的无力挣扎。这正是我们需要完成的事:构建新型信任结构,让未来变得可信可期。
“未来未死,信心重启”,这不是一句煽情的口号,而是一种穿越经济与社会结构迷雾后的冷静判断。我们依然可以以信任为基底,以行动为路径,以共识为工具,去重新发现那个曾经激励几代人付出的“未来”:
它不是一场幻觉,而是一种共同建构的结果。这才是人民创造历史。
只有如此,我们才能在混沌中保有清晰,在曲折中笃定方向,在漫长之中不失热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