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薮内编卷二东越胡应麟元瑞著,冯翊马朴敦若、莆阳黄衍相六治仝校
四言简质,句短而调未舒;七言靡浮,文繁而声易杂。折繁简之衷,居文质之要,盖莫尚于五言。故三代而下,两汉以还,文人秇士,平生精力,咸萃斯道。至有以一篇之善,半简之工,名流华貊,誉彻古今者,曰雕虫小技,吾弗信矣。
五言盛于汉,畅于魏,衰于晋、宋,亡于齐、梁、汉,品之神也,魏,品之妙也,晋、宋,品之能也,齐、梁、陈、隋,品之杂也。汉人诗质中有文,文中有质,浑然天成,绝无痕迹,所以冠绝今古。魏人赡而不俳,华而不弱,然文与质离矣。晋与宋文盛而质衰,齐与梁文胜而质灭。陈、隋无论其质,郎文无足论者。
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,汉之诗也。有意于工而无不工者,汉之赋;有意于工而不能工者,汉之骚。
魏之气雄于汉,然不及汉者,以其气也;晋之词工于汉,然不及汉者,以其词也;宋之韵超于汉,然不及汉者,以其韵也。四言风雅,七言离骚,五言两汉,圆不加规,方不逾矩矣。
四言不能不变,而五言古风不能不变,而近体势也,亦时也。然诗至于律,巳属俳优,况小词艳曲乎?宋人不能越唐而汉,而以词自名,宋所以弗振也。元人不能越宋而唐,而以曲自喜,元所以弗永也。
诗文固系世运,然大槩自其创业之君,汉祖大风雄丽闳远,黄鹄恻怆悲哀;魏武沉深古朴,骨力难侔;唐文绮绘精工,风神独畅。故汉、魏、唐诗,冠绝今古,宋、元二祖,片语无闻,宜其不兢乃尔。
汉称苏、李,然武帝苏、李,俦也;魏称曹、刘,然文帝曹、刘匹也;唐称李、杜,然玄宗李、杜流也。三君首倡,六子并驱,盛绝千古,非偶然也。
古诗浩繁,作者至众,虽风格体裁,人以代异,支流原委,谱系具存。炎刘之制,远绍国风;曹魏之声,近沿枚、李。陈思而下,诸体毕备,门户渐开。阮籍、左思,尚存其质;陆机、潘岳,首播其华。灵运之词,渊源潘、陆;明远之步,驰骤太冲。有唐一代,拾遗草创,实阮前踪;太白纵横,亦鲍近矱;少陵才具,无施不可,而宪章祖述汉、魏、六朝,所谓风雅之大宗,艺林之正朔也。
古诗轨辙殊多,大要不过二格:以和平浑厚、悲怆婉丽为宗者,即前所列诸家,有以高閒矌逸、清远玄妙为宗者。六朝则陶唐,则王、孟,常储、韦、柳。但其格本一偏,体靡兼备。宜短章不宜巨什,宜古选不宜歌行,宜五言律不宜七言律。历考前人遗集,靡不然者。中惟右丞才高,时能旁及。至于本调歹劣诸子,余虽深造自得,然皆株守一隅,才之所趋,力故难强。
五言古,先熟读国风、离骚,源流洞彻,乃尽取两汉杂诗,陈、王全集,及子桓、公干、仲宣佳者,枕籍讽咏,工深日远,神动机流,一旦吮毫,天真自露。骨格既定,然后沿回阮、左以穷其趣,顽颉、陆、谢以采其华,旁及陶、韦以澹其思,博考李、杜以极其变。超乘而上,可以掩迹千秋;循辙而趋,无忝名家一代。
拟诗于文,则东西二京。先秦、战国也;魏,西汉也;晋,东都也。六代文如其诗,唐人诗胜于文。
准古于律,则安世、房中,唐之初也;枚、李、张、蔡,唐之盛也;晋、宋,唐之中也;梁、陈,唐之晚也;魏,中盛之交也;齐,中晚之界也。
统论五言之变,则质漓于魏,体俳于晋,调流于宋,格丧于齐。
两汉之诗,所以冠古绝今,率以得之无意,不惟里巷歌谣,匠心信口,即枚、李、张、蔡,未尝鍜炼求合,而神圣工巧,备出天造。今欲为其体,非苦思力索所辨,当尽取汉人一代之诗,玩习拟会,风气性情,纤悉具领。若楚大夫子,身处庄、岳,庶几齐语。建安、黄初,才涉作意,便有阶级可寻,门户可入,匪其才不逮,时不同也。
两汉诸诗,惟郊庙颇尚辞,乐府颇尚气。至十九首及诸杂诗,随语成韵,随韵成趣,辞藻气骨,略无可寻,而兴象玲珑,意致深婉,真可以泣鬼神,动天地。魏氏而下,文逐运移,格以人变。若子桓、仲宣、士衡、安仁、景阳、灵运,以词胜者也;公干、太冲、越石、明远,以气胜者也。兼备二者,惟独陈思。然古诗之妙,不可复睹矣。
诗不易作者五言古,尤不易作者古乐府。然乐府贵得其意,不得其意,虽极意临摹,终篇剿袭,一字失之,犹为千里。得其意则信手拈来,纵横布置,靡不合节,正禅家所谓悟也。然殊不易言矣。
严氏以禅喻诗,旨哉!禅则一悟之后,万法皆空,捧喝怒呵,无非至理。诗则一悟之后,万象冥会,呻吟咳唾,动触天真。然禅必深造而后能悟,诗虽悟后仍湏深造。自昔瑰奇之士,往往有识窥上乘,业阻半途者。
古诗自质然甚文,自直然甚厚。上山采蘼芜,四坐且莫喧翩翩。堂前燕,洛阳城东路,长安有狭邪等,皆闾巷口语,而用意之妙,绝出千古。建安如应璩三叟,殊愧雅驯;阮瑀孤儿,毕露筋骨。汉、魏不同乃尔。
乐府至诘屈者,朱鹭、临高台等篇;至峻绝者,乌生东门行等篇。然学者苟得其意,而刻酷临摹,则亦无大相远,故曹氏父子往往近之。至古诗和平淳雅,骤读之极易,然愈得其意,则愈觉其难。盖乐府犹有句格可寻,而古诗全无兴象可执,此其异也。
诗之难,其十九首乎?畜神奇于温厚,寓感怆于和平。意愈浅愈深,词愈近愈远,篇不可句摘,句不可字求。盖千古元气,钟孕一时,而枚、张诸子,以无意发之,故能诣绝穷微,掩映千古。世以晚近之才,一家之学,步其遗响,即国工大匠且瞠乎后,况其余者哉!
世人但学兰亭面,欲换凡骨无金丹,鲁直诗也。古人遗墨,率有蹊迳可寻,惟禊帖则探之莫得其端,测之莫穷其际,光尧语也。二君所论,书法耳,然形容十九首,极为亲切,非沉湎其中,不易知也。
郊庙铙歌,似难拟而实易,犹画家之于佛道、鬼神也。古诗乐府,似易拟而实难,犹画家之于狗马人物也。东西京兴象浑沦,本无佳句可摘,然天工神力,时有独至,搜其绝到,亦略可陈。如相去日以远,衣带日以缓。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返。枯桑知天风,海水知天寒。入门各自媚,谁肯相为言。青青陵上柏,磊磊涧中石。人生天地间,忽如远行客。南箕北有斗,牵牛不负轭。良无盘石固,虚名复何益?河汉清且浅,相去复几许?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。所遇无故物,焉得不速老?奄忽随物化,荣名以为宝。浩浩阴阳移,年命如朝露。万世更相送,贤圣莫能度。去者日以疏,来者日以亲。白杨多悲风,萧愁杀人。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。上言长相思,下言久离别。置之怀䄂中,三岁字不灭。皆言在带衽之间,奇出尘劫之表。用意警绝,谈理玄微,有鬼神不能思,造化不能秘者。
东城高且长,逶迤自相属。回风动地起,秋草萋巳绿。回车驾言迈,悠悠涉长道。四顾何茫茫,东风摇百草,文彩双鸳鸯,裁为合欢被。著以长相思,缘以结不解。朱火然其中,青烟飏其间。从风入君怀,四坐莫不欢。明月皎夜光,促织鸣东壁。玉衡指孟冬,众星何历历。穆穆清风至,吹我罗衣裾。青袍似春草,长条随风舒。冉冉孤生竹,结根泰山阿。与君为新婚,兔丝附女萝。燕赵多佳人,美者颜如玉。被服罗裳衣,当户理清曲等句,皆千古言景叙事之祖,而深情远意,隐见交错,其中且结搆天然,绝无痕迹,非大冶镕铸,何能至此?古诗正与檀弓类,盖皆和平简易,而其叙致周折,语意神奇处,更千百年。大匠国工,殚精竭力,不能恍惚。严羽卿论诗,六代以下甚分明,至汉魏便鹘突,由此处勘核未破。黄蘖所谓融大师横说竖说,尚未得向上关捩子也。昌榖始中要领,大畅玄风。
秦嘉夫妇往还曲折,具载诗中。真事真情,千秋如在,非他托兴,可以比肩。
曹、刘、阮、陆之为古诗也,其源远,其流长,其调高,其格正。陶、孟、韦、柳之为古诗也,其源浅,其流狭,其调弱,其格偏。
步出城东门,遥望江南路。前日风雪中,故人从此去。虽旨趣深婉,音节鲜明特甚作唐绝则,千古妙倡为汉体,乃六代先驱。
初读君子防未然,以为类曹氏兄弟作。及观子建集中,亦载此首,则非汉人信矣。
苏、李录别,枚、蔡言情,嗣宗感怀,太冲咏史,灵运纪胜,虽代有后先,体有高下,要皆古今绝唱。为其题者,不用其格,便非本色;一剽其语,决匪名家。
古诗短体如十九首,长篇如孔雀东南飞,皆不假雕琢,工极天然,百代而下,当无继者。
三曹、魏武、太质、子桓乐府、杂诗十余篇佳,余皆非陈思比。
建安首称曹、刘、陈、王,精金粹璧,无施不可。然四言源出国风杂体,规模两汉,轨躅具存。第其才藻宏富,骨气雄高,八斗之称,良非溢美。公干才偏气过词,仲宣才弱肉胜骨。应、徐、陈、阮,篇什寥寥,间有存者,不出子建范围之内。晋则嗣宗咏怀,兴寄冲远;太冲咏史,骨力莽苍。虽途辙稍岐,一代杰作也。安仁、士衡,实曰冢嫡,而俳偶渐开。康乐风神华畅,似得天授,而骈俪巳极。至于玄晖,古意尽矣。
子建名都、白马、美女诸篇,辞极赡丽,然句颇尚工,语多致饰,视东西京乐府,天然古质,殊自不同。
古诗降魏,虽加雄赡,温厚渐衰。阮公起建安后,独得遗响,第文多质少,词衍意狭。东西京则不然,愈朴愈巧,愈浅愈深。
步兵咏怀,其音响汉与魏之间也,其语与格则晋也。兹所以反不如魏欤?
何仲默云:陆诗体俳语不俳,谢则体语俱俳,可谓千古卓识。
仲默称曹、刘、阮、陆,而不取陶、谢,陶、阮之变而淡也,唐古之滥觞也;谢、陆之增而华也,唐律之先兆也。士龙文章差亚,乃昆诗远不如中散,不以诗名。然四言亦有佳处。
齐、梁、陈、隋,世所厌薄,而其琢句之工,绝出人表。用于古诗不足,唐律有余,初学暂置可也。若终身不敢过目,即品格造诣,槩可知矣。
子建杂诗,全法十九首,意象规模酷肖,而奇警绝到,弗如送应氏、赠王粲等篇,全法苏、李,词藻气骨有余,而清和婉顺不足。然东西京后,惟斯人得其具体。
魏文杂诗漫漫秋夜长,独可与属国并驱,然去少卿尚一线也。乐府虽酷是本色,时有俚语,不若子建纯用巳调。盖汉人语似俚非俚,此最难体认处。怨歌行,旧谓古辞文章,正宗作子建,今观前为君既不易十余语,诚然。至皇灵大动变等,不类子建,恐是汉末人作。
人生不满百,戚戚少欢娱。郎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也。飞观百余尺,临牖御棂轩郎。两宫遥相望,双阙百余尺也。借问叹者谁,云是荡子妻。即昔为倡家女,今为荡于妇也。愿为北翼鸟,施翮起高翔。即思为双飞燕,衔泥巢君屋也。子建诗学十九首,此类不一,而汉诗自然,魏诗造作,优劣具见。
诗不可以一首得失槩一人终身。诗家咸谓蒲生不如塘上,信矣。然可谓子建之才不如甄后耶?若余所举数条,则彼此皆常语,而常语之中,具见优劣。且诸作多尔,非若杨用修品题李、杜,舆羽钩金也。
汉人诗无句可摘,无瑕可指;魏人诗间有瑕,然尚无句也。六朝诗较无瑕,然而有句也。
曹公月明、星稀,四言之变也。子建名都、白马,乐府之变也。士衡吴趋、塘上,五言之变也。
巵言谓子建誉冠千古,实逊父兄。论乐府也。读者不可偏泥。
班姫团扇,文君白头,徐淑宝钗,甄后塘上,汉、魏妇人遂与文士并驱,六代至唐蔑矣。
汉兵日夜至,四面楚歌声。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,决非虞美人作。
明月照高楼,想见余光辉,李陵逸诗也。子建明月照高楼,流光正徘徊,全用此句,而不用其意,遂为建安绝唱。少陵落月蒲屋梁,犹疑照颜色,正用其意,而少变其句,亦为唐古峥嵘。今学者第知曹、杜二句之妙,而不知其出于汉也。
泛观前三句,则子建魏诗之神,杜陵唐体之妙,而少卿不过汉品之能。若究竟言,则明月流光虽神韵迥出,实灵运、玄晖造端。落月屋梁,颇类常建、昌龄,亦非杜陵本色。少卿虽平平,然自是汉人语。
𫚥鳝篇,太冲咏史所自出也。远游篇,景纯游仙所自出也。南国有佳人等篇,嗣宗诸作之祖;公子敬爱客等篇,士衡群制之宗。诸子皆六朝巨擘,无能出其范围,陈思所以独擅八斗也。
明月照高楼,流光正徘徊谢灵运清辉能娱人,游子澹忘归祖之。凝霜依玉除,清风飘飞阁谢玄晖金波丽,𫛛鹊玉绳低,建章祖之。然明月、高楼去汉尚不远,凝霜、飞阁,不惟兆端齐、宋,抑且门户梁、陈。
魏文朝与佳人期,日夕殊未来。康乐圆景蚤巳满,佳人犹未适。文通日暮碧云合,佳人殊未来。愈衍愈工,然魏、宋、梁体自别。
严谓建安以前,气象浑沦,难以句摘,此但可汉古诗若高台多悲风,明月照高楼,思君如流水,皆建安语也。子建、子桓工语甚多,如丹霞夹明月,华星出云间,秋兰被长坂,朱华冒绿池之类,句法字法,稍稍透露,仲宣、公干以下,寂寥自是,其才不及,非以浑沦难摘故也。
汉人诗不可句摘者,章法浑成,句意联属,通篇高妙,无一芜蔓,不著浮靡故耳。子桓兄弟,努力前规,章法句意,顿自悬殊,平调颇多,丽语错出。王、刘以降,敷衍成篇。仲宣之淳,公干之峭,似有可称,然所得汉人气象音节耳。精言妙解,求之邈如严氏,往往汉、魏并称,非笃论也。
子建华瞻精工,类左、国、步兵虚无恬憺,类庄、列、太冲纵横豪逸,类短长。
魏三、应德琏诸作颇雅驯。璩、瑗各有杂诗,如哲人。睹未形,愚夫暗明白,贫子语穷儿,无钱可把撮之类,皆鄙俚不词之甚,不知者以为近汉,此正毫厘千里者也。无论三曹,视三谢便自霄壤,可以世代为限耶?
世谓晋人以还方有佳句,今以众所共称者,汇集于此。太冲振衣千仞冈,濯足万里流。士衡和风飞清响,纤云垂薄阴。景阳朝霞迎白日,丹气临旸谷。景纯左挹浮丘袖,右拍洪崖肩。休奕志士惜日短,愁人知夜长正长朔风动秋草,边马有归心颜远。富贵他人合,贫贱亲戚离。渊明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口暮天无云,春风扇微和。康乐清晖能娱人,游子澹忘归。池塘生春草,园林变鸣禽。叔源景昃鸣禽夕,水木湛清华。延之鸾翮有时铩,龙性谁能驯?玄𬑕金波丽,𫛛鹊,王绳低建章余霞散成绮,澄江净如练。吴兴庭皋木叶下,陇首秋云飞。大液沧波起,长杨高树秋文通日暮碧云合,佳人殊未来梁武金风徂清夜,明月悬洞房明远绣甍结飞霞,璇题纳行月。马毛缩如猬,角弓不可张。仲言枝横却月观,花绕凌风台,露滋寒塘草,月映清淮流。萧悫芙蓉露下落,杨柳月中疏。王藉蝉噪林逾静,鸟鸣山更幽。休文标峰彩虹外,置岭白云间。王融高树升夕烟,层楼满初月。皆精言秀调,独步当时,六朝诸。君子,生平精力,声于此矣。
青青河畔草,相传蔡中郎作中郎文远逊西京,而此诗之妙,独绝出千古,语断而意属,曲折有余,而兴寄无尽,即苏、李不多见。
青青河畔草,断而续,近而远,五言之骚也。昔有霍家奴,整而条,丽而典,五言之赋也。孔雀东南飞,质而不俚,详而有体,五言之史也。而皆浑朴自然,无一字造作,诚谓古今绝唱。子建七哀、三良、观斗鸡、赠徐干、仲宣、公干并赋,而优劣自见。
今人律则称唐,古则称汉,然唐之律远不若汉之古。汉自十九首、苏、李外,余郊庙、铙歌、乐府及诸杂诗,无非神境,郎下者犹踞建安右席。唐律惟开元、天宝、元、白而后,寖入野狐道中,今人不屑为者,往往而是,亦时代使然哉!
长篇孔雀东南飞,断不可学,则李、杜二家,滔滔莽莽,其长亦不容掩。然大湏酌量,勿得造次。杜之北征、述怀,皆长篇叙事,然高者尚有汉人遗意,平者遂为元、白滥觞。李之送魏万等篇,自是齐、梁,但才力加雄,辞藻增富耳。
陈、王古诗独擅,然诸体各有师承。惟陶之五言,开千古平淡之宗;杜之乐府,扫六代沿洄之习。真谓自启堂奥,别创门户,然终不以彼易此者。陶之意调虽新,源流匪远;杜之篇目虽变,风格靡超。故知三正迭兴,禾若一中相授也。
四杰:梁、陈也;子昂,阮也;高、岑、沈、鲍也;曲江、鹿门、王丞、常尉、昌龄、光羲、宗元、应物,陶也。惟杜陵出塞,乐府有汉、魏风,而唐人本色时露。太白讥薄建安实步兵、记室,康乐、宣城及拾遗格调耳。李于鳞云:唐无五言古诗,而有其古诗,可谓具眼。
备诸体于建安者,陈、王也;集大成于开元者,工部也。青莲才之逸,并驾陈、王气之雄,齐驱工部,可谓撮胜二家。第古风既乏温淳,律体微垂整栗,故令评者不无轩轾。
三百篇非一代音也,十九首非一人作也。古今专门大家,吾得三人:陈思之古,拾遗之律,翰林之绝,皆天授,非人力也。
唐初承袭梁、隋,陈子昂独开古雅之源,张子寿首创清澹之派。盛唐继起,孟浩然、王维、储光羲、常建、韦应物,本曲江之清澹,而益以风神者也。高适、岑参、王昌龄、李颀、孟云卿,本子昂之古雅,而加以气骨者也。古诗自有音节,陆、谢体极俳偶,然音节与唐律迥不同。唐人李、杜外,惟嘉州最合。襄阳、常侍虽意调高远,至音节时入近体矣。
孟五言不甚拘偶者,自是六朝短古,加以声律,便觉神韵超然。此其占便宜处。英雄欺人,要领未易勘也。常侍五言古深婉有致,而格调音节,时有参差。嘉州清新奇逸,大是俊才,质力造诣,皆出高上。然高黯淡之内,古意犹存;岑英发之中,唐体大著。
高、岑并工起语,岑尤奇峭,然拟之宣城,格愈下矣。储光羲閒婉真至,农家者流,往往出王、孟上。常建语极幽玄,读之使人洽然如出尘表,然过此则鬼语矣。韦左司大是六朝余韵,宋人目为流丽者,得之仪曹、清峭有余,閒婉全乏,自是唐人古体。太苏谓胜韦,非也。
唐初五言古殊少佳者,王、杨、沈、宋集中,一二仅存,皆非合作。无论汉、魏,远却齐、梁,此时古意垂烬,而律体骤开,诸子当强弩之末,鼎革之初,故自不得超也。唐初惟文皇帝京篇藻赡精华,最为杰作,视梁、陈神韵少减,而富丽过之。无论大略,郎雄才自当驱走一世,然使三百年中律有余,古不足,已兆端矣。
子昂感遇,尽削浮靡,一振古雅,唐初自是杰出。盖魏、晋之后,惟此尚有步兵余韵。虽不得与宋、齐诸子并论,然不可槩以唐人近世,故加贬抑,似非笃论。第自三十八章外,余自是陈、隋格调,与感遇如出二手。审言集殊乏五言,仅乱石一二首,佺期间出。大槩非长之问,篇什颇盛,意似规模三谢,第律语时时杂之。崔融有气骨而未成就,薛稷郊陜之外,亡复他章。
仲默云:右丞他诗甚长,独古作不逮。读其集,大篇句语俊拔,殊乏完章;小言结搆清新,所少风骨。孟五言秀雅不及王,而间澹颇自成局。
高气骨不逮嘉州。孟材具远输摩诘,然并驱者,高、岑悲壮为宗,王、孟閒澹自得,其格调一也。
世多谓唐无五言古,笃而论之,才非魏、晋之下,而调杂梁、陈之际,截长絜短,盖宋、齐之政耳。如文皇帝京之什,允济庐岳之章,子昂感遇之篇,道济五君之咏,浩然迹雨之句,薛稷郊陜之吟,太白古风、书怀,少陵、羌村出塞,储光羲之田舍,王摩诘之山庄,高常侍之纪行,岑补阙之览胜,孟云卿古离别,王昌龄放歌行、李颀塞下曲、常建太白峰、韦左司郡斋、柳仪曹南涧、顾况弃妇、李端洞庭、昌黎秋怀、东野感兴,皆六朝之妙诣,两汉之余波也。
乐府则太白擅奇古今,少陵嗣迹风雅。蜀道难远、别离等篇,出鬼入神,惝恍莫测。兵车行、新婚别等作,述情陈事,恳恻如见。张、王欲以拙胜,所谓差之厘毫;温、李欲以巧胜,所谓谬于千里。
殷璠诗选,以常建为第一,张为句图,以孟云卿为高古奥逸主。二子皆盛唐名家,常幽深无际,孟古雅有余。常战余落日黄,军败鼓声死。今与山鬼邻,残兵哭,辽水绝。是长吉之祖。孟朝日上高堂,离人怨秋草。少壮无会期,水深风浩浩,剧为东野所宗。
少陵不效四言,不仿离骚,不用乐府旧题,是此老胸中壁立处。然风、骚、乐府遗意,杜往深得之。太白以百忧等篇拟风、雅,鸣皋等作拟离骚,俱相去悬远。乐府奇伟,高出六朝,古质不如两汉,较输杜一筹也。
杨用修谓中唐后无古诗,惟李端水国叶黄时,温庭筠昨日下西洲及刘禹锡、陆龟蒙四首。然温、李所得,六朝绪余耳,刘、陆更远,惟顾况弃妇词末六句颇佳。世多訾宋人律诗,然律诗犹知有杜,至古诗第沾沾靖节、苏、李、曹、刘,邈不介意。若十九首、三百篇,殆于高阁刺之。如苏长公谓河梁出自六朝,又谓陶诗愈于子建,余可类推。黄、陈、曾、吕,名师老杜,实越前规。欧、王、梅、苏间学唐人,靡关正始。南渡尤、杨、范、陆辈,近体愈繁,古风逾下。新安伦鉴洞达,诸所制作,颇溯根源,然非诗人本色,其所宗法,又子昂也。宋、宋严仪卿识最高卓,而才不足称。谢皋羽才颇纵横,而识无足取。禅家戒事理二障,余戏谓宋人诗病政坐此。苏、黄好用事而为事使,事障也。程、邵好谈理而为理缚,理障也。
元名家称赵子昂、虞伯生、杨仲弘、范德机、揭曼硕外,如元好问、马伯庸、陈刚中、李孝光、杨廉夫、萨天锡、传若金、余廷心、张仲举辈,不下十数家,视宋人材力不如,而篇什差盛,步骤稍端。然高者不过王、孟、高、岑,最上李供奉、陈、杜二拾遗耳。六代风流,无复染指,况汉、魏乎?国初季迪勃兴衰运,乃有拟古乐府诸篇,虽格调未遒,而意象时近。弘、正迭兴,大振风雅,天所以开一代,信不虚也。
由大历而国初,五百余载,中间歌行近体,未尝绝也。独古体寥寥宇宙间中兴之绩,信阳、北地,断不可诬。古诗杜少陵后,汉、魏遗响绝矣,至献吉而始辟其源。韦苏州后,六朝遗响绝矣,至昌榖而始振其步。故谓杜之后便有北地可也,谓韦之后便有迪功可也。
宋主格,元主调,宋多骨,元多肉;宋人苍劲,元人柔靡;宋人粗疏,元人整密。宋人学杜于唐远,元人学杜于唐近。国朝下袭元风,上监宋辙,故虞、杨、范、赵,体法时参,欧、苏、黄、陈,𮜿躅永绝。
萧统之选,鉴别昭融;刘勰之评,议论精凿。钟氏体裁虽具,不出二书范围。至品或上中倒置,词则雅俚错陈,非萧、刘比也。明则昌榖谈艺,可并雕龙;廷礼正声,无惭文选。
拟十九首,自士衡诸作,语巳不伦。六朝而后,徒具篇名,意态风神,不知何在。惟近仲默十八章,格调翩翩,几欲近之乐府。自晋失传,寥寥千载,拟者弥多,合者弥寡。至于嘉、隆,剽夺斯极。而元美诸作,不袭陈言,独挈心印,皆可超越唐人,追踪两汉,未可以时代论诗至五言古。五言古至两汉,无论中才,即大匠国工,履冰䄂手。七言古即不尔,苟天才雄赡,而能刻意前规,则纵横排荡,滔滔莽莽,千言不穷,点笔立就,无不可者。然五言古才力不足,可勉而能;七言古非才力有余,断不至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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